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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怨君恨君恃君爱(一)

    给傅从嘉送了信儿后,流珠知道凭他那心思,定能洞悉那木匣子中的玄机,只管安心听候佳音。半月之后,傅从嘉果真经人送了信儿来。

    流珠倚在榻上,眼瞧着面前的婢子明目张胆地递了信笺过来,便连周八宝都不曾避过,心中不由一动,亦有几分讶异——才不过十来天,这傅从嘉却竟将她近身的这几个仆侍都已买通了,行事都不必避人耳目了,想来该是将这几个拿捏得死死的,却也不知是抓了甚么把柄。

    流珠眨了眨一双美眸,睫羽微颤,兀自心惊起来——这般说来,她在这殿内的一举一动,一言一行,傅从嘉也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了?

    阮二娘红唇微抿,纤长两指夹着那纸儿,并不急着展开,只勾起唇来,笑盈盈地望了望近身的这二三婢子,及那低头不语的周八宝,半晌才柔柔说道:“官家拿不住你们几个,儿也把握不住,倒还是燕懿王有本事,胜过了儿和官家。”

    几个婢子闻言,神色未动,而周八宝却是径自跪了下来。自打香蕊死后,周八宝便有些萎靡不振,原本圆得不能再圆的小脸竟是愈发变尖了,满满带着稚气的眉眼,也愈发像个少年——只可惜这些变化,香蕊却是无论如何也见不得了。

    眼下周八宝铿然一声,双膝直直跪地,随即便对流珠磕了个头,咬牙道:“二娘既是已知奴与香蕊之事,奴也不再啰嗦。二娘,以后我便是香蕊,便是你的忠仆,你便是我的主,只要不教我去杀我、害我爹娘、养父母,旁的甚么事,我都替你去做。”

    他回身看了看一旁这两个默然不语的婢子,又低声道:“这两位,并不是燕懿王所收买的,而是早早便被安插到了宫里来,从头到尾,都是燕懿王养出的死士。只要做的事于燕懿王有利,必是信得过的。”

    流珠缓缓垂眸,又向着周八宝柔声道:“有话也不必跪着说。不是双膝磕到地上,就算得上忠心耿耿。儿只问你,燕懿王对你,都说了些甚么话儿?”

    周八宝闻言,忙又起了身,并道:“燕懿王寻来了勋国公及官家尚是皇子时的旧时幕僚,那几人都不是甚要紧人物,因而得以全身而退。饶是这几年,都知道当年虎丘冒赈之案与官家的干系。爹爹听后,思虑数日,终是决定为二娘及燕懿王做事。”

    流珠眼睑低垂,这才将手中信笺展开,细细探看一番,见傅从嘉于信中提起了徐子期之事,这才安下心来,知道周八宝所言属实,绝不是傅辛另设了局前来试探。她深深望了周八宝一眼,心下激动难掩,再伏下首来,细细读起了傅从嘉所写。

    傅从嘉先是将所安插的死士,及收买周八宝及关小郎之经过细细道来,随后又暗示流珠,若有甚么准备,已然到了非出手不可的时候了,——眼下傅从谦受傅辛暗中扶持,羽翼渐丰,从前他二人还算得上旗鼓相当,而如今,差距却有了渐渐拉大的势头,若是等到朝中皆为傅从谦所用,便已为时晚矣,饶是傅从嘉日后登基,也难以服众。

    傅从嘉果然是拿捏住了流珠的心思,又在信中允诺,言说待到事成,必会令流珠带着腹中孩子脱身而去,绝不强留。而他也清楚得很,流珠手中,必然还有未下的棋。

    末了,傅从嘉又提起徐子期起来,却说徐子期似有失控之兆,渐渐不为他所控制,而徐子期自打地震及迁都之后,性情仿佛大变,手段愈加阴狠,令傅从嘉但觉得是养虎为患。只是他提起徐子期时,言辞之间,仿佛也不是十分忧虑,着实令流珠有些不解。

    阅罢信笺,流珠细细一思,唤来周八宝近身,低低说道:“近日你寻个由头,去如意房中去,趴到她床底下,再仰头看,便会发觉床板上绑着个小瓶。那小瓶里的东西,人只要长时间地,每天服用一点,就会慢慢中毒。中毒起初,人会倍感倦怠无力,头痛不已,昼夜难眠,坐立难安,愈渐健忘,亦可有毛发脱落、腹泻难停、视力模糊之症状,时间长了,肌体萎缩,心肾受损,终而去世。任他御医医术如何高明,都瞧不出所以然来,只得对症下药,却是想不出是何物所致。”

    流珠所说的药物,正是先前与加菲尔德及连氏分别之前,加菲尔德给她的那一瓶□□盐。

    周八宝一震,抬眼道:“二娘这是要、要对那人下的?”

    流珠微微一笑,道:“不然呢?替儿自己准备的不成?”

    周八宝早听傅从嘉说了些傅辛与流珠的纠缠,此刻再想起香蕊生前所托,以及虎丘冒赈一案,心头涌过一股子热血来,喘了几口气,随即咬牙道:“便是弑君,也非做不可了。”

    流珠牵唇,缓缓伸出手来,握住周八宝的手,紧了一紧,低低说道:“或成或败,全都要看你了。香蕊九泉之下,必然有知,也定会记得你这份恩情的。”

    周八宝噙着泪水,重重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事情的进展,出乎寻常得顺利。

    待到这年正月底时,雪满京都,白玉花开碧玉天,萦楼绕殿舞翩然。怀胎整整五月的流珠正午眠之时,又被一双冰凉的手自梦中惊醒过来。她颇为不耐地睁开眼来,随即习惯性地往软榻里侧挤了挤,给傅辛让出了位置来,随即轻轻说道:“官家这几日怎地没来?儿还以为,官家早将儿忘了呢。”

    傅辛静默半晌,盘腿坐在软榻边上,但用大手轻轻抚着她那隆起的小腹,随即声音放缓,轻柔说道:“近来事务缠身,又逢正月,宫宴不休,朕着实是脱不开身来探望你。幸而你也算老实,不曾出甚么岔子。”

    流珠勾了勾唇,却是不言。

    傅辛近来不常来她宫中,自然不是因为政务繁忙,抑或是忙着应付宫中宴请,实在是她与傅从嘉,借关小郎之手,下的那□□盐起了作用。近半个月来,傅辛频召御医,言说自己晨起及夜间之时,头痛难忍,而身上多处关节,也跟着发痛,而这头发,也脱落甚多。御医接连来诊,却果如流珠所料,查不出个所以然来,只得就症下药,头痛医头,脚痛医脚,至于脱发,只能推说是官家年龄到了,年已四十,正是脱发的岁数了。

    她心中隐有爽快,正不动声色,垂眸细想之时,傅辛已然在她身侧躺下,一面轻轻摩挲着她冰凉的手儿,一面缓缓说道:“唯有在你身边时,觉得自己风华正茂,仿佛仍是正当少年。再看其他人,便觉得自己已是薄寒中人,白发衰容,垂垂老矣。”

    流珠唔了一声,并不回身,但背对着他,缓缓说道:“官家多虑了。官家是要万寿无疆的人物,如此算来,四十正当少年。”

    傅辛低低笑了两声,随即分外疲倦地阖上眼来,捏着她的手儿,轻声道:“可怜千古长如昨,船去船来自不停。浩浩长江赴沧海,纷纷过客似浮萍。近来朕身子乏时,竟愈发感慨起来……你瞧,咱们相识的那些个旧人,如今尚还在身边的,倒也没几个了……”

    流珠嗤笑一声,随即垂眸凝声道:“可不是么,那些个旧人,净被官家给收拾了。勋国公府上老小,都是官家一手逼死的;宫中娇娥,无论是官家早年的那些个妻妾,抑或是入宫后新纳的美人,不是身赴黄泉,就是流落异乡,细究起来,都与官家脱不了干系;膝下儿女,亦是官家亲手害死,更不能怪岁月匆匆。”她稍稍一顿,红唇微启,轻笑一声,柔声道:“妻离,子散,国破,家乱,官家……劫运天灾,皆由心生,你种了甚因,便必会得甚么果,如何能怨得了旁人?”

    傅辛一时失言。若是他再年轻些,必会心火上涌,狠狠收拾着口无遮拦的小娘子一番,而他如今力不从心,又如何治得动她?

    往昔只当她是笼中任人赏玩的雀儿,瞧着她扑棱翅膀也无力飞高,瞧着她食人嗟来之食也无计可施,瞧着她只能依附于自己,再不能到旁人的笼子里去,可是时日久了……竟有些舍不得治她了。

    傅辛有些无奈,只微微勾唇,抚着她鬓发,并沉声笑道:“妻离,二娘还在;子散,自有二娘替我生;国破,不过小贼而已,犯不上费心忧虑;家乱,自有厘清的时候。劫运天灾,抵不过朕命里带福带寿。我当年费心留你,也算是给自己种了个善果不是,何苦再怨旁人。”

    流珠闻言,心内自是嫌恶无比,面上却只是冷哼一声,再未与他计较下去,只阖着眼儿,微微噙着一丝笑意,暗中想道:傅四郎啊四郎,你死期将至,却不自知。你既然强留了儿,便莫要怪儿,给你种这样的恶果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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